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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染浪潮下的村医

12月21日清晨,哈尔滨双城区民营诊所医生李同在寒气中扫开积雪,在诊所门外挂上一面崭新的牌子,上面是发热门诊字样及李同的手机号。

他已经有三年没有接诊发热病人了。此前新冠患者治疗都是在定点医院,像李同这样的基层医生一直被要求不得接诊类似新冠的十大症状患者,而更多承担核酸检测等辅助性防疫任务。

最近,他们从防疫的边缘走向了中央。

哈尔滨双城区某民营诊所改设的留观室。 本文图片均为 受访者 提供

12月7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印发了《以医联体为载体做好新冠肺炎分级诊疗工作方案》(以下简称《分诊方案》),要求加强新冠病毒感染者的分级分类就诊转诊,具备条件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或乡镇卫生院均要设置发热诊室(门诊)。

我们的社区医生,将面临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新冠感染浪潮 ,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在18日的一次医疗救治培训会上表示,接下来,社区层面的基层医生将面临99%以上的新冠防疫压力,来避免患者大量冲击二级、三级医院。

这是异常艰难的任务。国内的医疗资源分布不均衡,最优质的医疗资源集中在少数公立三甲医院,而占到多数的基层医疗机构势不单却力薄。

接受我们采访的南北五地的基层医生共同表达了他们的忧虑:眼下药物短缺,人手紧张,尤其是处于防疫末梢的村医,面对的是历史欠账。但医生们都在努力的扛。

12月15日,国家卫健委宣布,要增加基层医疗卫生机构人力,通过二三级医院派人支持基层,和招聘近五年来离退休人员等措施,来缓解基层应对疫情的压力。

走出疫情的关键在社区医生,在分级诊疗的基层,以及充足的药物储备,张文宏在此前的会议上说,要保障社区医疗机构有充足的鼻道管、面罩,要保证氧气供应等医疗资源。

一位因为待遇低不被社会重视,多次想辞职的村医傅春蕾,最近一直忙着安抚买不到药的村民,我们是守门人。她也期待,这次以后,他们能被看见。

从不允许到要求接诊发热病人

12月初,河北省保定市涞水县村医陈志福收到镇卫生院领导通知,为应对各级医疗机构人手紧张,要求村一级诊所开放接诊发热病人。

疫情海啸之下,《分诊方案》如战时急令迅速在各地推进。

在陈志福看来,这是村级医疗机构变化的明显节点。12月之前,我们村卫生室不允许接诊发热病人,得推到镇卫生院以上的医院去。在此之前,发烧之后来我们村卫生室问药的人就已经增多,我们和病人都挺着急的。

从不允许到要求,陈志福和村医同事们都忙碌了起来。我住村里,工作不分时段,那会半夜也会有发烧的人找来,问个诊、开个药。在他看来,多亏了村卫生室分流病人,如果光靠镇里、县里开发热门诊,简直不可想象。

陈志福所在的镇有约2.9万人口,北边紧邻北京十渡,镇里仅有一所卫生院。陈志福认为,镇卫生院无法承受短时间大量增加的发热病人,而目前发热病人特点是人多,症状大多不重,大部分是村卫生室有能力处理的。

接诊发热病人开始不久,陈志福发现自己也感染了新冠病毒,他在村医微信群一问才知道,邻村的村医兄弟们大多都阳了,也没能休息几天,都在坚持干。

陈志福邻村村医魏锡称,分流后工作量大增,但村医们也都积极响应国家政策,发挥守门人作用。有不便到卫生室就诊的村民,魏锡只能通过视频电话指导病人家里的年轻人怎么退热、如何合理用药,有时还需要上门送药。现在倒是忙得踏实。魏锡说。

最近,阳了的杨维也在线上指导村民居家服药。他是湖北省黄冈市蕲春县某村卫生室的村医,早在各地陆续取消核酸检测要求时,杨维便未雨绸缪地囤了一些药在卫生室。

不过发热的病人还是远超出他的预期。近半个月来,他每天都会接诊十几名病人,大多是外出打工返乡的青壮年。在《分诊方案》发布前,杨维还会按规定建议病人去到镇卫生院就诊开药。渐渐地,卫生院也没有药了,杨维就拿出他囤的药分给村民应急。

但终究是杯水车薪。12月17日,杨维告诉记者,镇卫生院大约有两周开不出感冒发烧等药物了,面对求医问药的轻症村民,杨维只能安抚、宽慰他们居家休息。

药品和人都告急

三年不让接诊,太突然了,哈尔滨诊所医生李同回忆,12月15日上级下达的文件通知非常明确,要求坚持首诊负责,逢阳必接原则,要求发热门诊应开尽开新冠肺炎和基础疾病应治尽治。

面对这样的变化,他直言是有点懵。

此前,基层医疗卫生机构一直被要求不得接诊发热、干咳、流涕、腹泻等10种类似新冠症状患者,退烧药物同样被管控售卖,存量有限。

现在我们都要求必须接诊,甚至牙科诊所、中医诊所和一些专科医院。有收治能力的,都要按要求作出调整去接诊发热病人。几场会议传达下来,李同的诊所就把针灸科室改为发热门诊科室了,也腾挪空间,新加了四张输液留观床位。

哈尔滨双城区某民营诊所将针灸室改为发热诊室。

病人涌来,重庆市忠县某镇卫生院院长张志刚,明显感觉到医疗资源有些跟不上。

镇上常住人口2万人左右,卫生院目前有70张床位,全部住满,其中有一些是慢性病人。从12月10号左右开始,每天卫生院都要接诊几十名发热患者,最近一周来的患者以老人和小孩为主,院里储备的退热药物很快就见底了。

卫生院有44名医护人员,其中30名正式职工,14名聘用职工,半个月来,被感染的已经过半。 张志刚说,他应该也阳了,但懒得测了。

现在卫生院分两班倒,医护不管阳性与否均可以上岗,如果症状很重撑不住的可以提出调换,但只要撑的住的都正常工作。

张志刚称,来就诊的患者,现场测抗原大多是两条杠。老人或小孩高烧不退,症状明显的通常就在卫生院输液,其余大部分开退烧药回家休息了。

从15号开始,药物短缺情况有了好转。县里每天会给镇卫生院配20至30盒退烧药物。但现在是上面分配多少都不够,即使我们已经限定一人一盒甚至两人一盒 ,药物还是秒被抢空。张志刚说:但起码勉强维持住了形势,让有需要的患者能用药。

长沙市雨花区下属镇中心卫生院院长彭鸣也表达了同样的担心,病人集中增多是从本周左右开始,后面可能还会更忙碌。 12月21日,他告诉记者,现在卫生院的药品也面临紧缺,特别是退热药,进货阻滞很严重。

有时厂家有货,就是送不到,彭鸣介绍,退热药物供应流程上,药从工厂发出,经由物流公司运到医药公司,再统一配送到卫生院。因为物流公司员工感染人数多,没有足够人力保障物流,大量的药物卡在了工厂和医药公司之间。我们和医药公司都急,但是也理解,你让有症状的司机带病工作,还是太危险了。彭鸣无奈地表示。

李同认为,各级医疗机构都还在适应这一变化,要调整到能承接这波感染潮冲击,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其中的一种难以适应的变化是四类药品的使用。四类药品指退烧、止咳、抗病毒、抗生素类药品,这样的药品此前很多基层医疗机构很少使用,现在突然需求激增,进货渠道又难以保证。

其实基础医疗机构的很多资源都是现成的,盘活一下就能用,比如床位、医生。但有没有足够的药品,去应对短时间内增加的这么多的发热病人,这个我是比较担心的。李同称。

被遗忘的村医

过去几年,基层医疗人员主要的防疫任务是核酸检测。

黑龙江依兰县村医王秀映说,她所在的镇卫生院下辖各乡近三百名村医,三年里至少辞职了四分之一,其中核酸补贴的发放算一个导火线。

今年到底测了多少回核酸,她数不清,老疲劳了,半夜醒来,先瞅眼手机,指不定突然就来通知了。

碰着村民集中采样,人一早要干农活,她不能耽误事,凌晨4点爬下床,顾不上早饭,直往核酸亭赶,村里条件有限,用薄塑料布搭了个小棚,有时冷到零下十几度,她垫双发热鞋垫,裹上棉鞋棉裤,还是冷,揣棉签的手冻得麻疼。

11月初,王秀映的村庄下起大雪,雪天她给村民做核酸时,手指冻得麻疼。

除此,她得上高速路口卡点轮班。她家离卡点四十多里,来回打车就是200块;且早晚班占了村民看病的时间,人也不乐意,她干脆把班次并成一天一宿,一月轮一次,一站24小时。本就有关节炎的她,腿要是疼得难受,就吃几片镇痛药顶着。

值班的中饭补贴,20块,她整点面包、泡面应付,早晚饭的钱,未见踪影,她问卫生院院长,院长嘻嘻笑,也不给你钱。她说有的同事,平日一趟趟上医院领物资、轮班,油费都搭了三千,但没给报销。

做核酸的疲累,傅春蕾深有同感。

她是河北沧州南皮县的村医。三年来,她几乎一人负担起所在村子400多名村民的诊疗任务。在疫情形势最严峻的时期,每周三次的全村核酸检测,每天都要做的新冠疫苗接种动员,加上高速卡口值班查验核酸的任务,让傅春蕾身心俱疲。

近半年来,她无数次想辞职不干了。

对于镇卫生院的领导来说,我们村医是可以调遣支援防疫的一块砖。对于村民或者过路司机来说,村医做防疫工作是分内的事情,甚至不如志愿者。傅春蕾无奈地说。

王秀映在高速路口卡点值班时,气温最低接近零下二十度,路面已结冰。

据国家卫健委2021年公布的《2020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到2020年底,全国有村医74.7万人,50.9万个行政村,平均每个村不到2个村医。据2022年5月《健康时报》统计,最近5年村医数量以平均每年近5万的速度锐减。

傅春蕾认为,村医的流失,主要源自于缺乏收入保障和社会重视。大部分村医与镇卫生院签订的是聘用合同,负责村里的公共卫生服务工作,需要接受镇卫生院指派的医疗任务及考核,但没有固定的工资及福利保障。

王秀映解释,村医收入主要分三块:基本公共卫生项目补助(下称公卫补助)、基药补助和门诊统筹诊疗费。但测核酸并不归属其中任何一块,重点人群监测是没有钱的,至于集中采样,补贴不足四千,平均下来,测一次六十多块,别的村子还有给20、30的。

去年,她核酸补贴共600块;占主要收入来源的公卫补助中,高血压随访(870块)、65岁老人管理(300块)、糖尿病随访(108块)、重型精神病管理(68块)……这项从生到死都得管的工作、半年中合计给她带来的收入约四千块。

2020年的部分补助,至今还欠着。王秀映说,疫情暴发初期,外来人口居家隔离14天,一人一天就得量两次体温上报,那时防护服还是奢望,她仅存的10个口罩,不知戴了多少回,至村里解封,卫生院给发了些防护物资,她和同事开玩笑说,没准这就是工资了,不幸言中。

她表示,当时她到乡政府要过钱,乡长说给卫生院了,叫来院长,被当场反驳,他转而让院长向上级卫生局申请补贴,结果还是不了了之,医院说我们不在编,卫生局说没有这个补贴。

跟有劳务收入的防疫人员一比,村医群体的很自然就会委屈。傅春蕾称。她在村里主要靠药品销售和打零工获得收入,收入微薄,工作量很大。她坦言:我今年40多,都在考虑不干这个工作了。哪个有志气的年轻点的村医不想转行呢?

没编制、没社保、退休返农找副业是绝大多数村医面临的窘境。窘境的另一面,是农村人口的流失:王秀映所在的村庄,目前仅剩两百来人,多是老人。年轻人悉数外出打工,生育率低迷,整个乡,今年才生26个孩子。

与之相对,当地新农合医保参保人数在不断下降,分配给村医的各项补贴费用愈加缩水。且基药(注:卫生局指定用药)控制药品种控制得太厉害,王秀映说,卫生局给批的一百八十多种药,实际到村剩一半不到,远不如县医院齐全。

你说一个脑血栓人,光打点清开灵打点头曲(头孢曲松钠)那玩意能治病吗?王秀映有些无奈说,啥病打的都是那几款药,长此以往,大家得些小病,伤风感冒,也都上县医院去,老百姓心里都没有这个卫生院了。

行医30年的她53岁了,同事中最年轻的也42岁了,一些人名义上没走,实际偷着上县里打飞针,上门给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打打消炎药、胰岛素,一针挣个10块,临到卫生院领导检查,再回来把活干了。

为了补贴家用,王秀映种了几亩止咳的平贝母。

最近这几天,上王秀映家看发热的人突然增多,一天最多16个,看得她战战兢兢,就怕里面混了阳的,把其他病人感染了。她家仅存的发热退烧药,也处于告急阶段。

而卫生院的药房里也没什么药了,这是王秀映上次去卫生院值班才发现的,她也记不清啥时断药的,那栋还算气派的二层小楼,当时地板、办公桌都蒙了层灰,唯独一个空房里,还留着做核酸的物资,像是这3年的残存印记。

重庆忠县镇卫生院院长张志刚也提醒记者,要更关注村医,相比乡镇医院相对稳定的待遇,村医这些年更边缘化,更失落。

20年前,村里人多,看病的人也多,村医的收入和地位都较高,算是村里的‘风云人物’。但这些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也没人找村医看病了,这个岗位就显得‘鸡肋’,张志刚说。

他所在的镇卫生院下辖9名村医,年纪最大的70多,最小的也超过40,村医们一年的收入大概是3万元左右,对于年轻人或者有执业资格的人很难有吸引力——2020年底,国家卫健委的数据显示,全国村卫生室工作人员中,持证上岗的执业(助理)医师仅占三分之一。

在张志刚看来,这次疫情风暴中,更多的感染者分布在村庄,老人和孩子可能无法第一时间到镇上就诊,村医的照护就显得尤为重要。

不敢相信,这次没有村医会怎样。傅春蕾感叹。她细数了卫生室目前紧张的一些医疗物资,包括防护服、口罩、退烧药等。她期待在医疗压力分流到村级医疗的同时,能更重视村卫生室的医疗物资补充,提高对各地村医的收入补助,别让还在干的村医泄了气。

12月23日,张志刚告诉记者,镇卫生院目前还有8名医护未被感染,他们和其他阳过康复的同事一起在坚守岗位。好消息是这两天药物供应也稳定了,每天有50盒左右的退烧药,已经可以分给村卫生室了。

(受访的基层医生均为化名)

网友看法

1、网友秦观鹊桥仙:

  村医是事业单位编制吗

  不是的。

  乡村医生不属于正式编制。国家建立健全医师医学专业技术职称设置、评定和岗位聘任制度,将职业道德、专业实践能力和工作业绩作为重要条件,科学设置有关评定、聘任标准。医师协会等有关行业组织应当加强行业自律和医师执业规范,维护医师合法权益,协助卫生健康主管部门和其他有关部门开展相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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